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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杰的祕密日記(下) ◎撰文/吳盈光 ◎期數:399期 ◎2010.12號
小杰體格高大魁梧,臉上冒著幾顆紅通通的青春痘,唇上有些細細的短鬚,左手背的骷髏刺青怎麼看都很醜,但是最刺眼的莫過於那顆光頭,他也許想耍酷,但在我眼裡,他只是一個沒大腦的蠢蛋。

小杰看到我坐在書桌前,有點驚訝,問道:「你坐在我的書桌做什麼?怎麼不躺著休息?」

日記剛才被我摔在地上,我拿起柺杖往地上一指──「我在看你的日記。」

「什麼?」

當他看到藏在床底的日記大剌剌地攤在地板上,大吃一驚,整張臉瞬間爆紅,用力把書包往地上一甩,破口大罵:「你怎麼可以偷看我的日記?這是我私人的東西,你怎麼可以……太過分了,你以為生病了就可以為所欲為嗎?」

「小杰,我必須看,因為我想弄清楚你最近是怎麼了,我很擔心你。」

「擔心我?擔心我就可以偷看我的日記嗎?」

「我知道這不能當理由,對不起。」

他撿起日記,用力摔在書桌上,完全不看我,我撐起柺杖要站起來,但是裹著石膏的小腿猛然疼了一下,我腿一軟,跌坐下來,他轉頭看我,「嘖」了一聲,繞到我面前,背對著我蹲了下來,用微慍的語氣說:「笨手笨腳的,起來,我背你啦!」

我放下拐杖,趴上他寬闊厚實的背,雙手圈住他的脖子,他輕而易舉就把我背起來,絲毫不費力,本來嘛,他才國二而已,身高就已經165公分,體重直飆80大關,而我現在身高只有152公分,體重41公斤,很難想像小時候我還比他高一公分呢!

我們雖是同卵雙生的孿生兄弟,小時候長得一模一樣,但現在的外表截然不同,他皮膚黝黑,體壯如熊,而我全身皮膚蠟黃,瘦得皮包骨,唯一的相同點就是我們的光頭吧!不,仔細一看,他刻意理光頭,頭頂光溜溜的,而我的頭髮則是掉光的,雖然後來頭髮又長出來,不過只有稀疏幾根而已,難看死了,所以我平常都用頭巾把頭包起來。

小杰背著我回到床邊,慢慢放我下來,可是一不小心手肘撞到我的肚子,我呻吟一聲,伸手撫摸右上腹那顆拳頭大小的腫塊。

小杰愧疚極了,輕聲向我道歉:「對不起,撞到你了,你要吃止痛藥嗎?我去拿。」

我搖搖頭,對他說:「我不要止痛藥,我只要喝咖啡,加糖、加奶精,但是不加藥。」

「加藥?你在說什麼?」

我看了桌上的日記一眼,嘆口氣說:「小杰,我已經接受安寧照顧,意思就是不願意再接受化療,你不能把口服化療藥偷偷加到我的咖啡裡,騙我吃下去,你不能這麼做。」

小杰愣了好一會兒,結結巴巴地說:「你……你知道了?」

「看了日記才知道。」我說:「我當初就是忍受不了那顆膠囊的副作用,才決定把藥停掉,你還故意讓我吃下去,難怪我最近又開始想吐了。」

他的表情由驚訝轉為羞愧,但隨即又大聲說:「如果這顆藥可以延長你的生命,忍受一點副作用算什麼?我實在搞不懂你,為什麼要這麼輕易就放棄治療,寧可等死?你就不能再勇敢一點、再多忍耐一點嗎?」

「勇敢?這些治療不是做在你身上,你沒有資格叫我勇敢,我什麼苦沒受過?化療、放射線治療、放導管引流肺積水、插鼻胃管……如果還有一線希望,你以為我會放棄治療嗎?你到底懂不懂?我已經是癌症末期了,我只希望舒服一點,好好地走,為什麼你就不懂我的心?」

國一剛開學沒多久,我得了淋巴癌,從此開始永無天日的抗癌血淚史。我常請病假到醫院打化療,生長發育因此受到了抑制,個子比小杰矮了一大截,可惜治療的效果沒預期的好,媽媽甚至自費買了貴得要死的口服化療藥,也就是我們都記不起名字的M膠囊,但是效果也不好。後來癌細胞轉移到肝臟,有拳頭那麼大,只要隔著一層薄薄的肚皮就可以摸到。

一個月前,我不小心跌下樓梯,結果跌斷腿,後來才知道癌細胞轉移到骨頭,所以骨頭變得異常脆弱。醫生告訴我們疾病已經進展到末期,化療帶給我的副作用遠大於益處,媽媽和我討論好久,最後我們選擇安寧照顧,把治療目標由原本的「消滅癌細胞」改為「疼痛控制和症狀緩解」。我不想咬牙拖下去,只求身體舒服就好,沒想到小杰違背我的意願,竟然偷偷讓我繼續服用化療藥。

我問小杰:「你到底在想什麼?明明希望我早點解脫,卻繼續讓我吃化療藥,你不覺得很矛盾嗎?」

他抿緊嘴唇,盯著桌上的日記不說話,我想起了他深埋在日記裡的那段自白:

我希望哥哥早點死掉。

我是說真的,我希望小毅早點死。

當我意識到自己有這種念頭時,我嚇壞了,小毅是我的哥哥,我怎麼會希望他早點死掉?我怎麼可以這麼想?

主啊,原諒我有這種可怕的念頭,也請祢千萬不要垂聽我的禱告,我不知道該怎麼禱告才對。哥哥這兩年來受了很多苦,他好痛、好累,媽媽也身心俱疲,我一方面希望他早一天從病痛中解脫,到天國安息,但另一方面又希望他能留在我們身邊,就算多一天也好。

哥哥問我為什麼對他那麼冷漠,為什麼刻意避開他,其實他什麼都不懂,我們是雙胞胎哪!我越長越高、越來越壯,但是哥哥越來越瘦小、越來越虛弱。當我在學校打籃球的時候,他在醫院接受腹水引流,當我大口啃披薩,他正對著臉盆狂嘔,為什麼我們的人生會差這麼多?哥哥不該受苦,而我也不該這麼快樂、這麼健康,對不對?

哥哥生病之後,媽媽把所有的精神和時間放在他身上。媽媽眼中只有哥哥一人,只要哥哥想要的東西,媽媽一定想辦法買給他;只要哥哥呼喚她,她就立刻飛奔到他身邊。哥哥說想去六福村走走,她就把藥局的鐵門拉下,陪他一整天,而我呢?媽媽是不是忘了她還有另一個兒子?難道健康的兒子就不需要關心嗎?我氣媽媽偏心,更氣自己不懂事。

我沒媽媽那麼堅強,堅持陪伴在哥哥身邊直到最後一刻,親眼目睹自己的兒子逐漸消瘦、逐漸死去,我做不到!我沒辦法在旁邊看哥哥受苦,也受不了他呻吟的聲音,更讓我難以忍受的是束手無策的無力感。我不敢直視哥哥的病容,也害怕接近他,只能選擇逃避,盡可能離家遠遠的,躲到網咖、電影院、漫畫店……。只要不看到哥哥垂死的樣子,哪裡都好。

一個月前,哥哥小腿骨折,這才發現癌細胞已經轉移到骨頭和其他地方,醫生說已經進入末期,媽媽和哥哥選擇了安寧照顧,他們竟然沒事先和我討論,難道我不是家裡的一份子嗎?難道我不關心哥哥嗎?

哥哥說他看開了,已經準備好要去天國了,其實他心裡很害怕,他寧可熬夜寫小說打發時間,也不敢閉上眼睛睡覺,因為他怕一閉上眼睛就再也醒不過來,但是他現在最需要的就是休息啊!我能為他做的就是偷偷在咖啡裡加入安眠藥,強迫他睡覺,而且睡著了就不會痛了,我知道哥哥不願意再接受化療,但是我沒辦法同意他放棄,所以擅自在咖啡裡加入口服化療藥,這麼做會不會很過分?

看了小杰的日記之後,我才知道他獨自背負了這麼大的痛苦、矛盾、嫉妒和罪惡感。現在,我和小杰靜靜注視對方,讓屋頂上咚咚作響的雨聲填補這段空白。

我向小杰解釋:「我和媽媽選擇安寧照顧之前,沒事先找你討論,是因為你那時候對我們很冷淡,而且放學後常常在外遊蕩,我們根本找不到機會和你談談。」

「我比較少跟你們講話,不代表我就不關心。」

「小杰,你真是大蠢蛋。」

「什麼?」

「你以前翹課、抽菸、喝酒和刺青,都是為了要吸引媽媽注意,讓她多關心你,對不對?」

他抿唇不說話,應該就是默認的意思吧!

我繼續說:「拜託,要吸引人注意的方法很多,像考第一名啦、送飯給獨居老人、打掃家裡或者拯救全世界什麼的,你偏偏要用這麼幼稚的做法,你不能成熟一點嗎?」

小杰大吼:「我才十四歲,原本就不應該成熟,你也是,你只比我大一分四十秒而已,少裝出一副很懂事的樣子。」

「你跟我說實話,最近這一個月,你放學後到底都去哪裡鬼混?」

小杰不回答。

我繼續逼問:「你原本把頭髮染成綠色,不是覺得很酷嗎?為什麼又理成光頭?你到底發什麼神經?」

小杰還是不說話。

我耐性用盡,大聲吼他:「小杰,我就要死了,看在老天的分上。告訴我實話,你知道我和媽媽有多擔心你嗎?就算這輩子只有這一次,告訴我實話!」

他也許被我激動的樣子嚇到,囁嚅地說:「好啦,好啦,我說就是了,我的確沒去補習,不過我不是去做壞事,我是去……」

「去哪裡?男子漢講話不要吞吞吐吐的。」

「我去教會幫你禱告啦!」

「呃?」

看到我不可置信的樣子,小杰臉紅了,不好意思地說:「一個月前,醫生說你已經進入末期,我很難過,所以都利用放學後的時間到教會禱告,可是你還是越來越虛弱,我想也許主耶穌不喜歡我,所以不聽我的禱告,我就把綠色的頭髮全部理光,但是刺青就沒辦法了。我跟主耶穌許願,如果祂讓你舒服一點,我以後就改過向善,用功讀書,按時去教會,不再抽菸、喝酒、刺青,就是這樣。」

我呆呆望著他。「你理光頭是為了我?你還為了我每天去教會禱告?」

他不好意思地點點頭,臉更紅了。

小杰拿起日記,面帶歉疚地說:「哥,對不起,我寫了那些話……就是希望你早點死的那幾句。我不該有這種念頭,我只是…只是不忍心看到你這麼痛苦,希望你能早點解脫,對不起,請你原諒我。」

原諒他?唉,我才要請求他的原諒呢!

其實我罹癌之後,心裡常常憤憤不平,我和小杰是雙胞胎,但為什麼得到癌症的人是我,而不是他?我是個品學兼優的好學生,懂事孝順的乖兒子,而小杰呢?他行為乖張叛逆、糟蹋身體、浪費光陰,為什麼這種人反而可以享有健康,而我就必須受苦?不公平!我嫉妒他這麼健康,有時連他爽朗的笑聲都覺得可厭,巴不得罹癌的人是他,而不是我。

第一次有這種想法的時候,我好內疚、好害怕,我怎麼可以有這種念頭呢?我禱告求主赦免,但再多自責的淚水也沖刷不掉內心的罪惡感,更糟的是,這種可怕的念頭三不五時就會浮現出來。

小杰因為不忍見我受苦,所以希望我早點死掉,早點解脫,而我則嫉妒他健康,所以希望得癌症的人是他,究竟誰比較可惡?

我羞慚地低下頭,向小杰坦承這些想法,懇求他的原諒。

小杰絲毫不生氣,但是表情變得好難過、好無奈,他痛苦低吼:「為什麼人生這麼不公平?我們明明是雙胞胎,但是你得了癌症,痛不欲生,而我呢?憑什麼我可以這麼健康、這麼快樂?不公平,一點都不公平!」

「小杰,你聽我說。」我按住他的雙肩,字字清楚地告訴他:「你不能抱著這種罪惡感活下去,雖然我們是雙胞胎,不代表人生就會一模一樣。我得了癌症,這不是你的錯,我受苦,不代表你就不能快樂,必須和我一樣痛苦才算公平,我希望你健康,希望你快樂,我要你連我的分一起活下去。」

小杰低聲嗚咽,淚水順著臉頰滑下,晶瑩剔透的淚珠懸掛在下巴,微微顫動,又倏地滴落。

「小杰,不要光顧著哭,我說的話你聽到了沒有?聽到了就應一聲。」

「聽到了……」小杰應了一聲,鼻音好重好重。

「你聽到了什麼?把我剛剛講的重複一次。」

他已泣不成聲,聲音斷斷續續的。「你……你希望我健康,希望…希望我快樂,還要我連同你的分……一起活下去。」

究竟我們是什麼時候摟著對方的頸項,抱在一起大哭?我們哭了多久?雙眼又是何時哭腫的呢?不知道,我只知道我們原諒了對方,也原諒了自己,然後用淚水洗去對方的罪惡感。當我們的淚水交融在一起,兩顆心也緊緊契合,互相交通,我們兄弟的距離從來沒有這麼接近過。

凌晨兩點,強烈颱風在街道巷弄橫行無阻,外頭狂風大作,雷雨交加,利如剃刀的狂風呼嘯而過,雨點如鞭打在玻璃窗上,一刻也不停歇。小杰躺在我身邊呼呼大睡,他規律平穩的鼻息有催眠的作用,我頂著發沉的眼皮遊走半夢半醒之間。

忽然,我的肩膀被人輕輕一拍,我一驚,立刻坐了起來,赫然發現床前站了一位白衣天使。

我呆望著他,心裡納悶:我在作夢嗎?這是現實還是夢境?

如果是現實,為何纏繞在身上的痛楚已不翼而飛?我腹部的硬塊原本讓我痛不欲生,小腿也隱隱作痛,現在全身變得好輕鬆,這是不可能的,我一定是在作夢。

可是,如果這是夢,怎麼會這麼逼真?

算了,姑且先不管我是不是在作夢,我更好奇天使為什麼今晚會來找我?難道……噢,天啊!

頓時,我什麼都明白了。

我知道這一刻遲早會來,但沒想到就在今晚,就是現在!

外頭的暴風吹彎了所有的樹枝,震得玻璃隆隆作響,超大豪雨毫不留情地沖刷這個城市,外在的世界是如此狂亂,但我的內心卻靜如止水。

我依依不捨地環顧這個房間,我在這裡生活了十四個年頭,牆壁上的每一道蠟筆塗鴉和貼紙的痕跡都勾起一段兒時回憶,連過去這兩年裡的啜泣、呻吟、抱怨、爭鬧都變得令人懷念。想著、想著,我的視線落在身旁的弟弟身上,我盯著小杰好久好久,默默訴說心裡想對他說的話。

這時,就像是說好似的,小杰突然睜開眼睛,我嚇了一跳,他也是,小杰瞄到床前站了一位白衣天使,嚇得立刻坐起來,嘴巴張得大大的,他轉頭望著我,既是驚訝,又是困惑,一副沒有搞清楚狀況的模樣,他一定在想這究竟是不是夢,因為我也在想同樣的事,如果是夢,是我夢到了小杰?還是小杰夢到了我?

在天使的注視下,我望了弟弟最後一眼,我們四目交接,小杰的表情霎時由困惑轉為驚慌,我想在那一瞬間,他明白了。

「哥……」小杰眼眶濕了,聲音也哽咽了,他伸出手想抓住我,從喉嚨深處用力擠出一句話:「不要……」

我對他搖搖頭。

我雖然才十四歲,不過在病床上學習到不少人生哲理,生命裡有些事情是不能改變的,我們只能改變能改變的,接受不能改變的,現在輪到小杰學習這門功課了。

小杰淚流滿面,用哽咽的聲音對我說:「我們說好的,將來要一起當傳道,如果你是亞倫,我就是摩西,我們是最佳兄弟檔。」

他還記得?

在驚訝之餘,我覺得好窩心,又有點惋惜,可惜呀,亞倫得先走一步,無法留在摩西身邊,一起完成兄弟肩負的使命和夢想,不過就算他不在了,仍在人間留下一個值得思念的名字,而且亞倫和摩西永遠都是最佳兄弟檔。

我輕聲囑咐弟弟:「小杰,你要乖一點,幫我照顧媽媽。」

他用力點頭,我給他一個寬心的微笑,對他揮揮手。

這時,天使朝我伸出手,要領我邁向下一個嶄新的旅程。

我起身,迎向他。《完》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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