借問靈山多少路
(惜真撰,摘自吉賽等合著《行至四十》,棕樹出版社發行)
這時代如轉輪,風潮、激流迴盪起落,瞬間無常,唯有靠近主,才有平安。 ( 摘要)
渴想失落,淚水滾落
四十驚嘆,生命悲壯的句號
四十哀鳴,滿身撕扯的疼痛
四十長詩,兩行熱淚交流的泣別
四十嘎然而止,借問靈山多少路
楔子
十多年前初信主,第一次參加教會喪禮,是那麼深深震動內心,永不磨滅的印象。
那位四十二歲的弟兄,山地名字叫「戛樣」,一生都在一望無際的藍色波浪中翻滾,浮沉於海濤之中討生活,有時上船遠洋長征,有時在海邊撈魚苗。上岸時,他的第一件事,就是進會堂去感恩禱告。有一次語重心長地對她說:「我想脫離苦海了,好幾次,差一點變成魚餌,上岸時才能坐在會堂裡;都四十出頭了,隨便找個零工都可以生活,也能常來聚會……。」
豈料數日後,一個漲潮的傍晚,傳來噩耗。漁船翻覆,唯一找到遺體的只有「戛樣」。他的老母、髮妻、幼兒、肝腸寸斷,討海人的淚像潮水,永不停止。
那天中午,晴空萬里,十多位弟兄姊妹,乘漁船出海。「戛樣」的胞弟,抱著他的骨灰罈,在同靈們的哀唱聲中,讚美詩三○一、三○二首,傷感之情如潮起伏;將骨罈投入深海,一朵朵鮮花漂浮海面,隨浪遠去遠去,美麗的流逝,生命就像這樣,如花開落與消逝。完成海葬之後,她深深悸歎,人生如浮萍,也像客旅,死是眾人的結局。
這時代如轉輪,風潮、激流迴盪起落,瞬間無常,唯有靠近主,才有平安。十多年之後的今天,那「親視含殮,遵禮成服」的一幕,卻活生生地落在她身上,撞激她的四十風骨之軀。
序語二十年
生命列車在宿命與順命的雙軌上,駛入婚姻驛站,一個陌生的客家莊。家中無限事,大宅院中,人人忙碌。
婚後不久,她丈夫的族弟,和她同年齡的紀岩,退役回家,跟來了一票膽肝相照的戰友,紀岩對他們說:「這位是我泰阿格(太哥)的新婚妻!」開朗瀟灑的他,聲音宏亮地說:「你們以後都叫她泰阿嫂,要吃飯就對她說一聲。」心地善良溫和的紀岩,和她丈夫那沉默的個性完全不同。紀岩幼年喪父,是她娘家表姑的獨子,小時就過繼給泰阿格的二伯做繼子。雙重親,所以都稱她為姊。
大家族中逢年過節最熱鬧,總少不了紀岩和吉他,他身上的細胞是音符做的,聽音律知節奏,遠遠看人走路過來,他也能打拍子。回家後,住在最前院風鼓門內的大房間,好像替家族把門戶,常用歌聲做言語。
紀岩沒有胞兄弟,和族中堂表兄弟特別熱睦,當家的泰阿格老成、內向、負責。「紀岩要上班,妳有空去掃掃他房間,單身漢都懶得洗衣服,掛一堆像戲服,阿姆老了,妳不差多洗兩件衣服……。」長兄如父,紀岩對他很敬重。
她去打掃時,發現桌上桌下都是音樂書籍,風鼓門屋內,經常有歌聲笑語,同事同好,都是歌唱戰友。她端茶水過去,看見桌上好幾張曲譜,原來紀岩會作曲,她隨意說:「我來填詞!」一下子伸來五六支筆。大夥兒又唱又拍手,其中一位說:「泰阿嫂,妳有一手好字真不是蓋的!以後我們就常來秀!」他揚揚手中一張譜「這一首『雁在水中天』,我們唱的最動心,掛喉吔(一唱再唱的意思),嗐!乾脆以後叫妳水雁姊啦……。」一連串笑聲,害她臉紅,似恭維又揶揄。
屋簷之下一家人,越見真心,紀岩是一位氣質非凡的弟兄,音樂是他的第二生命,音樂使他仁心宅厚。
她產後身體虛弱,紀岩和朋友出去兩天未歸,第三日回家時手中提著大麻袋:「妳看!水雁姊,我們幾個去摘下的虎頭蜂巢,泡酒給妳補身……。」
爾後泰阿格因工作他調,她帶著子女搬離,從此一南一北甚少相見。之後聽說紀岩酗酒,之後紀岩成家,娶妻萊雲,之後紀岩當家,有了妻、兒、房、車之後,大家都軋日子,春秋過度。
迢迢聖事萬宗
在北部,她與子女都受洗歸主,心靈轉向教會,如入深山探寶,越走越深,聖目之前,不敢偏離。從摸索到熟練,原來服事是無價的儲蓄,和無止境的學習。有人珍惜,也有人不在意。
「……你們都當剛強做工,因為我與你們同在。」(哈該書二章4節)。
「我每日在工地,一雙手不是鐵鎚就是鐵條,晚間聚會時,記一下聚會紀錄簿都覺得榮幸,太太笑我說白天拿千斤筆,晚上拿千秋筆……。」阿靖弟兄曾對她說過這淡淡的心情故事,卻化作濃濃的祝福。幾年來,他們一家人都在主裡成長,女兒會帶詩班,太太當系負責,常見阿靖弟兄在領會。渴慕善工,是她常存的感動。每見嬰兒受洗,心中特別歡欣,嬰兒未知未覺就蒙神眷顧,指引未來的路。迎生誠歡喜,有兒有女萬事足,但也有不幸的孤單老人。十年前,她丈夫任檢察官時,某單位一位內地籍的六旬老翁,跑到最荒僻的三貂嶺深山中跳崖自盡,為了勘驗屍體,她陪丈夫攀爬到此,第一次勘屍,她喃喃自語:「哈利路亞,慈愛的天父,信靠祢何其有福,因祢的聖靈與我同在,使我百無禁忌,毫不懼怕。人生在世,苦樂順逆都要經練,求祢賜給他智慧和健康,為國家社會盡一分心力。」中年身,肩負承先與啟後,臨事越近成熟,因為智慧乃神所賜。之後,每見遺體,已能居平常心處事。
借問靈山多少路
「十年生死兩茫茫……明月夜,短松崗。」看書的午後,泰阿嫂掛了電話來:「席正兄!我有急事,再半小時,有一班車南下,我先生叫我先走,他訂了明天的機票。」
「什麼事,這麼趕?」
「他只說紀岩病況危急……。」這真是晴天霹靂,紀岩才到四十,健壯開朗,聞弦歌知雅意,顧曲之人只有紀岩,怎樣都不可和癌症聯想在一起。悠悠人生路,充滿了詭譎的變數,而在這一場變數的過程中,從頭到尾她瘦小的身軀,勇敢地承載了這虧欠的重擔。
她去了五天,五天後她回來了,一切都變了,她一語不發,臉色慘白。當她再度趕到高雄長庚醫院,心跳加速,不住默禱。很久很遙遠的紀岩,時光影帶一下子回到眼前。
現實殘酷,真狀無情。乍見之下,千言萬語與驚嘆哀鳴都隱斂成千古。她就愣在床前,紀岩雙淚流到脖子,瘦得幾乎認不出來。用力喘氣,從額頭到腳底都發燙。她輕輕拭去他的淚水,紀岩自行解開衣襟,她看得很清楚,一道五公分長未縫合的傷口。悠悠生離別經年,相見盡霑衣………。
「前天一一切片,已知是癌細胞一一。」他連說話都很吃力。
她不知用什麼話來開頭,為他拉上棉被。這時,紀岩的城牆如崩破一般。
「四五年前,萊雲不孕,難產,妳會叫她要有信心,妳會拿『見證』給她看,妳寄給她的雜誌『青年團契』還在家裡,我都看過了一一信耶穌有這麼好,妳為什麼從來不告訴我?為什麼一一?」激動的他,又喘又使力,滿頭出汗,一句一句的怨,一口一口的鮮血稠稠地從喉頭咯出來,嘔心瀝血千斤怨。
「妳為何不親口告訴我?耶穌是誰?我已絕望了一一妳一一這時才來一一。」拭去他口角下巴的血跡,拭去他額頭的汗,她心緒秩亂,強忍悲戚,不知所措。
這時萊雲和堂弟進來,她的手上掛著一串發亮的佛珠。相互觀望,誰也不願微笑。紀岩須借助氧氣才能安靜,護士小姐又進又出,紀岩躺也不是坐也咳,萬分痛苦。親友同仁,川流在他的病房內外守候。紀岩將友人送來慰問的大把鮮花丟棄:「我還看這些做什麼?」訪客走了,夜深人靜,他無法入眠:「我現在──想要的,只有耶穌──水雁姊,過來──為我禱告!」又見血水從鼻孔流下來。她滿心掙扎惶恐,連聖經讚美詩都沒帶來。這時萊雲開口:「泰阿嫂,拜託妳為他禱告,他很痛苦!」然後主動去關上房門。
緊握紀岩的手,用悟性再接著用靈言禱告。滿心吶喊「天父!為什麼?為何這顆種子這麼離奇?撒種給萊雲,卻在紀岩心中生長?求你指引我路,誰快來為他按手禱告。」紀岩完全不懂什麼是「得救」、「赦罪」、「聖靈」、「十字架」,只知禱告。
「現在,你覺得怎麼樣?」她問紀岩。
「我心裡很安詳,很寧靜。」之後,每隔數小時,他就伸手緊握,很快建立了靈裡的默契。「水雁姊,二十年來,妳是我最敬愛的家人,八、九個兄弟家中,只有妳的兒女最優秀!妳是怎麼教養子女的?」天呀一一他那裡懂什麼是宗教教育,萊雲還出去問卜,還為他茹素。她沒有見過這種戰陣,趕緊連絡附近教會的傳道來醫院幫助禱告。
第二天,他要求用筆談,她寫下:「我以永遠的愛,愛你,我以神的慈愛吸引你(耶利米書三十一章3節)。你最需要什麼?」豈料紀岩哭號出聲,口口沾帶血痕,用筆寫下:「我要安靜一一。」再度伸出手緊抓著她要求禱告。
第三天,五月二日安息日下午五時,南區的傳道,同靈負責人來到醫院為紀岩按手禱告。他已不能說話,和傳道用筆談,表明心意。晚間八點,紀岩雙手脈搏已不跳,手腳末梢出現大塊紫痕。十點全身發冷汗如水流,醫生用心臟加壓器。十二點終於在萬般不願和極度掙扎中拋下一切,撒手而去。
人生愁恨何能免,天妒英才唯紀岩。殞落的星辰化作永恒的沉靜。從感冒發燒併發肺炎到咳嗽不止,肺部癌細胞蔓延非常快,前後不到三個月。紀岩一生最後三天,也是慕道三天,來不及受洗就死於肺癌,令人掩面救不得。然而,仍要感謝陳傳道、代禱的教會與每日來探訪的郭執事夫婦,願神紀念這些人的付出和關懷。
遺體歸鄉火化,次日收骨。可嘆未信之人的懼怕與轄制,任何事都要看時辰,舉香三拜等道士唸咒問 才能行動。萊雲早已不支暈倒,泰阿格帶著紀岩的兒子捧斗繞行,道士按八卦方向唸犯沖,結果沒有一親人敢去接火葬場工人裝好的骨罈。她默禱之後,從容走近,雙手接過黑色骨罈,步步維艱,捧著紀岩的骨灰上車,送去山寺,雙腳沉重、心情沉痛。「我所愛的兄弟,魂兮歸來!究竟靈山多少路。你一句句的苦楚,成了今生最後的心唱,永銘我心。你抱憾、埋怨我而去,留下虧欠福音的債,叫我如何承擔?!」她帶著沙場戰後的倦容與疲憊回來了。
「席正兄:我是否行義過分,過於自逞智慧?我愛教會,深儀服事,能力所及,盡心盡力。但我從未向人傳福音,因為我自己的丈夫硬心,不來相信,我那有資格去說給人聽……。」
「人各有靈魂、得救的工作,無論得時不得時都要傳,且要往普天下去,傳福音給萬民聽,因為經上有話向法老說:『我將你興起來,特要在你身上彰顯我的權能,並要使我的名傳遍天下』如此看來,神要憐憫誰,要叫誰剛硬,就叫誰剛硬(羅馬書九章17、18節),差傳是無遠弗屆的榮美行動;何況我們有聖靈的幫助……。」雖然有時她像羅騰樹下孤獨的先知,不想活了(列王紀上十九章4節),雖到四十,猶有大惑。
「想想紀岩,當走的路甚遠……。」有時言語是多餘,哼一首副歌一○六,更能會意。她很善解人意。「這壺茶是冬尾仔,冬日已往,再送妳一句路加福音十四章第二十七節,願妳平安!」歲月如紙心作筆,哀樂參半的中年,只能忘記背後,努力面前。行到四十,她的經練與感言如下:
˙行到四十,看過多少興廢盛衰,迎生送死。承擔與背負使中年之軀,有如樑柱,勿偏勿倚。忍受極苦的主耶穌到臨死,未曾說過一句「累」。
˙行到四十,深秋未寒時,感恩的心情,如星空朗朗,秋月千里照伊人。
˙四十不惑,常感覺時間不夠,恩主事主,一心嚮往天國。靈命身心健康,才是今生福祉。
˙靠主承受經練,只為持守與佇候,主來迎我。
˙萬事令人困乏,人不能說盡,然而傳道書早已記載:「神造萬物各按其時成為美好;又將永生安置在世人心裏;然而神從始至終的行為,人不能參透。」(傳道書三章11節)。
在主裡,我們有許多閱歷和參與,都聚歛成智慧。詩心已老,知識為美,唯願在主裡平安度日,專心愛主,作無愧的工人,阿們。
文章標籤: #剩餅餘魚